那棟新樓的大堂很豪華,我坐在會客沙發上,靜心地等待。
等了大概十分鐘後,一把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,說:
“喂 — 不如你跟我落樓泊車。“
“哦!” 我回答。
—
走到一部我從未見過的車前,停頓片刻 —我在想我究竟應該坐哪個位置,最後,我還是決定打開副駕駛的門。
我先上車,扣好安全帶 。他隨後上車,嘗試把剛買來的麥當勞套餐從座位上移走,最後把裝著漢堡的紙袋遞給我,說:" 唔該幫我拿住先。" 我一言不發地從他手中接過来,然後放在腿上,轉頭望向窗外。
車開進了停車房。等他熄車後,我開門下車。 我四處打望凌晨後安靜的停車場,再把視線移向他 — 短頭髮,長劉海,灰色衫,藍色籃球褲,外表上的變化不大。 隨後,我打量了一下這部看似很「重身」的灰色僑車,終於張口說話:
"呢部車,你噶?"
"唔係,我媽公司俾嘅。”
他拿齊隨身物品後,我們一起走向電梯間,他也終於轉頭打量了我一眼,然後伸出手撥了一撥我的頭髮,說:
"咦?做乜染左個咁既頭?"
"下?Hmm... 染黎玩下姐!"
—
走入電梯,他用手指敲了敲標牌,說:
"我發現呢部lip同我地以前係 Melbourne 住「214」時果部一樣牌子 ,而且一樣咁廢。"
"哈哈,係咩?”
對於他這麼平常不經意地說起我們的共同回憶,我其實有些少不知如何是好。於是我抬頭望向天花板,「九唔答八地」回應道:
”部lip個天花板,好高。”
—
終於走進他的公寓,燈光很灰暗,但隱約見到室內的裝修簡潔,沒有太多的擺設。書架上除了一些簡單物品,一兩顆盤栽,大部分空間都未有放置物品。
客廳比我想像中要小,看起來卻挺新淨的。我在他指定的位置放好脫下的鞋子,然後鑽去沙發邊去尋找好久不見,我的小貓們。
這其實是我今天來這裡的主要目的 — 見我們共同養大的小貓們一面。
馬蹄露長大了不少,竟然成為了三隻貓貓之中體型最大的一隻!差不多一歲的他竟然比兩歲的樹根和黃狗都大隻。樹根還是一如既往地怕生,但除了不讓我抱,他沒有要逃跑的意思。黃狗呢,花了一點兒時間之後,就已經可以乖乖地待在我的懷中。我愛去想他們是記得我的,所以才那麼乖 — 起碼這麼想會讓我感到欣慰些。
他一邊看著我玩貓,一邊描述著貓咪們在香港的狀態。過了一會兒,他獨自走出陽台「食煙」,我繼續在公寓裡跟貓貓們玩。然而,我想:其實不如我也站出陽台跟他聊兩句吧!畢竟,應該就那麼一個機會而已。
我拉開門,他便說:“你可以著我對拖鞋。” 我照做。之後,我們終於開始對話 — 在半年之後,終於有機會面對面地重新對話。
我問他可不可以給一支煙我,他問道:“幾時開始食煙?唔好啦,食煙真係唔好!” 我沒有答他的問題,反問:“唔好你又食咁耐?” “所以我準備戒。” 我伸出手,然後話:“俾支我啦。”
我想我是個特別矯情的人 – 難聽點說的話。第一次真正地「食煙」,其實是幾個月前和我朋友在格拉斯哥音樂節上。當時我陪著她耐心地等待她最喜愛的樂隊出場,她拿出了一包薄荷煙,平常地問我:“你要嗎?”我先是拒絕的,於是她無所謂地自己拿出來一支,然後放回包裡。我問她:“ 你經常抽煙嗎?” 她答道:“不常,但這個氣氛讓我很想抽一支。” 之後不知怎麼的,在她再次拿出那包煙的時候,我問道:“那可不可以給我一支試試?”
從格拉斯哥回來之後,我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包煙。由於英國沒有那種薄荷煙買,於是我隨便買了一盒 Marlboro Green 。回到我Victoria附近的家,我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,然後把門窗拉開,坐在窗台邊,用一支用來點蠟燭的長火機(因為忘記了買正常的火機),點著了我人生第一支自主買的煙。
邊做這件事的時候,我回想著以前他站在我們這個稱不上是陽台的“陽台”「食煙」的景象 –長頭髮捲成一圈綁在後腦勺,黑色框圓眼鏡,黑色厚羽絨外套,灰色短褲,手握著一大杯咖啡,一邊在那裡看似深沉地「食煙」,一邊在自言自語些什麼。偶然他會轉身問我一些既深奧又抽象的問題,時而關於人生,時而關於電影。
但那時的我是那麼討厭他「食煙」。一開始和他在一起的時候,他還只是「識得食煙」。他的「214」公寓裡擺著幾支洋酒,儘管我沒有試過香煙,但有一段日子,我們會很造作地在家中「雪茄配洋酒」,「邊食邊飲」邊聊天。但到英國之後,他「食煙飲酒」越來越頻繁,我就開始反感!所以每次他在家中「食煙」,我就裝模作樣地不斷用手撲撲撲,然後嫌棄地跟他說:“臭死了!唔該你關窗得唔得?”
但事實上,我並不是真的反感別人「食煙」,只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必要那麼做。 當然,我至今也覺得我沒有必要那麼做。也許只是我的情感太泛濫,我的嘗試來自一份難以解釋的情懷 – 我最懷念的時光,是我們住在「214」的時候。說到底我們都是個內在頗為豐富的人,雖然他比我少用言語表達這些感受,但在情感釋放這份上,我們能夠互相傾聽和陪伴。
後來的我們開始不同步,就像所有走向分手的情侶一樣。雖然他的心思依舊複雜細密,住在同一屋簷下,我看著他一個人在陽台外「食煙」,我發現自己開始不理解他。然而我懊惱!懊惱自己的沒有辦法再像以前般理解他。於是我開始反感他的改變,且希望憑藉這份態度,領他回到我們最初的樣子。
當然,結果沒有如願。
但那一天的我,坐在同一個位置,做著曾經我望著同一屋簷下的他做的同一件事。我發現我漸漸地領悟到他每次站在窗台「食煙」的感受 ... 這是一份很抽象的領悟。很長一段時間,就算我們住在一起,於精神上,我們卻是完全分離的。他經常會陷入他自己的世界裡,看電影,讀文章,聽歌,看新聞,思緒活躍之際,就會沖杯咖啡,然後去陽台自己一個人「食煙」 ...
我坐在小公寓的角落,看著他的一連串行為。偶然他會分享,但絕大部分時候,他都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。在澳洲時的我們曾經是彼此的唯一依靠。在情侶,朋友和家人這三個角色中,我們不斷為對方的需求而隨時轉換,我們的關係也因此而變得親密起來。可以說,,脫離得快。不知不覺間,他走遠了,而我卻不懂向前。
在終於走出分手這個陰影之後,我時而會想像,假如有一天我與他再次見面,我希望我們可以平心和氣地一起「食一隻煙」。沒有什麼原因,只是想完一個心願,當給這段感情畫下一個句號。很難理解的話,你就當我看太多「 志明與春嬌」好了!
對我而言,人生中經歷過的每一份感受,不論好壞,都值得紀念。儘管沒有紀念物,我也希望有一番文字紀錄 – 給自己一點所謂的 “儀式感”。其實做人挺有趣的!留心感悟,你會發現你對人世間不同的經歷會產生不同的心理反應。
望著將軍澳的夜景 – 右邊的那幾排高樓是他與父母住的公寓,亦是曾經我會出入的地方,左邊是以前我們夜晚散步到海邊的道路,樓下的停車場是我們在Popcorn流連時經常會路過的位置,這些我都還清晰記得。而這間比我預期中要遲光臨的公寓,這片景致和這個城市,曾經是我對這個人的憧憬。
我們站在一起「食煙」,一邊互相問候著各自的生活和未來計劃。一支煙時間,不長,不短。我的心願達成,對這個人曾經的抱負的期望,也終於雁飛煙滅。我的心情很平靜,一切如我想象中平和。
回到客廳,我繼續和貓貓玩,也有繼續和他斷斷續續地對著話,了解到一些他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狀態。我很欣慰他願意像老朋友一樣告訴我這些,但聽訴中的我,卻沒有像過去般地,再想要去評論或討論些什麼。
—
臨走之前,他讓我等他沖個涼,然後會車我回酒店,不需要搭的士。於是我趁著他去沖涼的時候,再次走出陽台。外面的景致真的很美,黃色的夜燈沿著彎路閃閃爍爍,颱風季的氣候較為涼爽,海邊的吹來的風使室外的氣溫不像廣州那樣悶熱。我想記住這片風景。雖然不屬於我,但曾經的我憧憬過。
走回客廳,電視台恰好在播放廣州-香港準備開通的40分鐘高鐵的新聞。我坐在陰暗的客廳,盤起雙腿,坐在沙發上,貓貓們在我的腳邊或附近懶洋洋地攤著,有一剎那,我覺得自己好像回到家一樣 — 然而數秒後,隨著新聞的結束,我發現,這一切都已經與我無關。
—
“銀包,電話,鑰匙。”
臨出門口前,他又再次念起這句話。這是他的一個習慣,每次出門口前,他都會提醒自己:“銀包,電話,鑰匙。” 以前是這樣,現在還是。
他拿起我的手機,說:“幫你同貓貓影張合影吧!” 我有點尷尬地走到正在進食的三隻貓咪旁邊,一隻手撫摸著黃狗,對著鏡頭勉強地微笑。
完成後,他把手機還給我,然後邊鎖門邊說:
“以後如果你想黎睇貓既話,只要你黎香港,幾時都得。”
“嗯。” 我回答。
—
上車之後,我們幾乎就沒有再對話過。他選了一張粵語碟,然後我們駛出停車場,經過Popcorn商場,然後高速路分岔口指向 “寶林”,另一個對於我來說很熟悉的地名。
我聽著耳邊的流行粵語歌,雖然我不太認識歌名,但聲音聽來像謝安琪。忽然想起最近和一個外籍朋友介紹 CantonPop,他聽完後跟我說:
" I am sorry. I really don't like it. It sounds like European children songs."
然後我回答他:
" Well I forgive you. You won't get what's good about it. No offense, it's the language."
這段車程,勾起了我的無數回憶。兩三年前,在澳洲,同樣是下雨天,同樣的鐘數,同樣是他開車,我坐旁邊,同樣的粵語流行曲和充斥滿車廂的麥當勞味道。這是一份久違的感覺。在英國的我們沒有車。這樣的光景,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愛或不愛,誰對誰錯,原因是什麼。我以為我會有很多問題。但到最後,我什麼都沒有問過。我享受著這趟安靜的車程。儘管物是人非,但這樣的結束,也未嘗是壞。
到步,解安全帶。他轉身望向我,伸出手。我覺得很好笑,雖然不知道是搞笑,或可笑。我沒有設想過我們的道別應該要怎樣,但這麼一個滑稽的握手,我還真的有點意外。他見我這樣,也差點想笑,但卻忍著,然後說:
“真的。”
然後我伸出手和他握手,他說:
“加油,希望你一切順利。”
我回答:
“你都係。拜拜。小心扎車。”
一切是那麼的陌生和尷尬。我轉身,關門,然後頭都不回地,一個勁向著電梯間走。
—
回到酒店,我坐在沙發上,開始不停地「碌」 Instagram,試圖不去深入研究我的感受。不久後,我收到他的一條短訊,說:
" You can always come to see the cats. It's good to see you again."
然後他繼續說:
" I feel like you are trying so hard to shape the new you. Choose what feels right. Seems more reasonable to me. But that's just how I feel."
我的腦袋一片空白。對於這兩條短訊,我不知道可以回應什麼。
下次再見會是什麼時候,我根本無從預測。這趟來香港,本來沒有任何要與他見面的意圖和計劃。意外地,他給我發來電話號碼,說想看貓可以打給他。媽媽在旁邊對我說:“我覺得,最好還是不要了。”
大家擔心我會觸感傷情。認為既然那麼難才走出來,就不要再給自己一絲機會回去!但我想了想,還是決定去拜訪一次。現在離分手尚未算太久,再過一年半載,如若我們其中一方有了新人,再拜訪就會變得更加難堪。畢竟相熟一場,陪伴彼此走過一段這麽漫長的成長路,何不在余溫冷卻,真正走遠之前,好好道別。
各自走向新的生活,是必然會發生的事。我願意坦然面對我對這份感情的不捨,但同時也學會了人要向前看的這個道理。舊的不去,新的不來。曾經我的夢想與他有關。一切需要毀掉重建,但我亦因此而得到了不少未知的新機會。
—
這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分手重遇故事。大部分人把情感留在心中,而我喜歡把我的人生故事化。實話實說 — 人生本身是毫無意義的。而這些經歷,這些感受,正正是賦予其意義的存在。我經常認為人生如戲,戲如人生。恕我矯情,看太多劇情片,浪漫片。每個人都有不同人生態度,而我就是這樣的我。或悲或喜,換個角度看的話,我的人生因此而豐富。
所以,對於我來說,一切都是值得紀錄。